那阵后怕引发的喋喋不休,像开了闸的洪水,渐渐地,流速慢了下来。吴桐抱着怀里这个温润的抱枕,感受着它那富有生命力的、平稳的搏动,他那颗因惊吓和激动而狂跳的心,也终于一点点地回归了平静。
他把脸颊贴在风信子光滑的身体上,感受着那份独特的令人安心的温凉。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他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你知道吗,”他毫无征兆地,用一种梦呓般的、飘忽的声音开了口,“你刚才那个样子……虽然很吓人,但有一点……有点像我小时候,我妈妈给我用面团捏的小人。”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沉睡的回忆。
“我妈妈……她手很巧的。那时候家里穷,买不起玩具。她就会用和面的边角料,给我捏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小人。捏出来的东西,也是这样歪歪扭扭的,腿很长,头很小……但我觉得,那是全世界最好看的玩具。”
他说着,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温柔的笑意,但那笑意里却浸满了化不开的悲伤。
“她总说,我是她的宝贝。她说,就算全世界都不要我了,她也会一直陪着我。”
“她喜欢花,尤其是风信子。我们家以前那个小小的阳台上,曾经摆满了她种的风信子。春天的时候,一开花,整个屋子都是香的。她说,那种香味,能把所有的不开心都赶走。”
他抱着风信子,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些。怀里的这个家伙,不知何时,也用它那柔软的触手,轻轻地安抚性地,环住了他的后背。
“她走的那天,医院里的味道好难闻。全是消毒水味。我拉着她的手,她的手好冷……比你现在还要冷。”
“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小桐,要好好活着’。”
“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好好活着。我每天都觉得好累,好累……”
他说到这里,声音开始无法抑制地哽咽起来。那些被他强行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关于母亲的、柔软而疼痛的记忆,一旦被触碰,便再也无法抑制。
温热的液体,从他的眼角滑落,无声地滴落在风信子暗红色的身体上,然后迅速地被吸收,消失不见。
起初,只是无声的流泪。
渐渐地,他再也控制不住,细微的、压抑的抽泣声,从他的喉咙里溢了出来。他把脸深深地埋进风信子柔软的身体里,像一个迷路了很久很久、终于找到了归途的孩子,放声大哭起来。
那哭声里,有对母亲无尽的思念,有对现实生活的绝望,有被父亲打骂时的委屈,有独自一人面对整个世界的、深入骨髓的孤独。
他将所有的软弱、所有的伤痛,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这个不会说话、不会评判他、只会安静地抱着他的、奇怪的怪物面前。
他哭了很久很久,直到最后,只剩下精疲力尽的、断断续续的抽噎。整个世界,仿佛都随着他的泪水,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怀里这唯一的、真实的、温凉的依靠。
温热的、带有盐分析出的液体,一滴接着一滴,渗入它的身体。
这不是食物。这是一种……纯粹的、高浓度的负面情绪能量的结晶。风信子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滴泪水中蕴含的、庞大而驳杂的信息——思念、悲伤、孤独、委屈、绝望……
这些信息洪流,像无数根看不见的、细密的针,刺入它那由逻辑和本能构成的核心意识。如果是平时,它会冷静地将这些信息分解、归类、存档。
但此刻,不一样。
它的整个身体,被吴桐紧紧地抱着。少年那剧烈颤抖的、瘦弱的躯体,毫无保留地倚靠着它。他每一次因抽泣而产生的痉挛,都像一道微弱的电击,直接传递到它的身体内部。
它成了他唯一的支撑。
它能感觉到,怀里这个生命体,正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极致的脆弱状态。像一只被暴雨打湿了翅膀的雏鸟,生命之火微弱到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如果此刻,它想,只需要将触手的尖端变得坚硬,轻轻一刺……就能轻易地终结这个正在哭泣的生命,将他体内所有温热的血液和纯粹的生命能量,占为己有。
这明明是最高效的、最符合它生存法则的选择。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当这个念头闪过时,它的核心意识,竟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近乎于“愤怒”的排斥感?
它看着怀里这个将脸深深埋进自己身体、哭得像个孩子的少年。它能感觉到,如果自己现在消失,或者对他做出任何不利的举动,这个脆弱的生命……真的会碎掉。
像一件被摔在地上的、他母亲留下的、名为“风信子”的瓷器。
一种全新的、陌生的、不容置疑的情感,如同地底深处挣扎着要破土而出的熔岩,猛地冲破了它冰冷的逻辑壁垒。
它不知道这种感觉叫什么。
它只知道,怀里这个正在哭泣的、脆弱得不堪一击的人类,是它的。
是他把它从冰冷的雨夜中捡了回来。是他喂给了它第一口食物。是他为它取了名字。是他将所有的秘密和软弱,都倾倒给了它。
他是它的财产,是它的所有物,是它在这个星球上,唯一标记了“专属”印记的资产。
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不应该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如此悲伤。
那个让他哭泣的、名为“母亲”的、早已消散的记忆,那是一种威胁。
那个让他恐惧的、名为“父亲”的、充满酒气的生物,那是一种威胁。
那些让他自卑的、名为“贫穷”和“现实”的、无形的枷锁,那也是一种威胁。
所有让他产生负面情绪的、让他变得如此脆弱不堪的存在……全都是威胁。
而对于威胁,唯一的处理方式,就是清除。
一股冰冷的、极具侵略性的、源自顶级掠食者的占有欲,与一种新生的、它无法理解的、想要抚平怀中之物所有伤痛的冲动,诡异地融合在了一起,最终,凝结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的意志——
保护欲。
这不是人类那种温柔的、共情的守护。
这是一种更原始、更偏执、更绝对的守护。是一种“我的东西,只有我能让他哭,任何其他让他流泪的存在,都必须从这个宇宙中被抹除”的暴戾。
风信子缓缓地、用它所有的触手,更加紧密地、也更加轻柔地,环住了吴桐颤抖的后背。
它将自己温润的身体,当作最坚固的盾牌,将少年完全地、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仿佛要为他隔绝整个世界的恶意。
它那只深红色的眼瞳,越过吴桐的肩膀,望向窗外那片无尽的黑暗。
眼底深处,不再是冷静的观察和好奇。
而是一种冰冷的、坚定的要将所有伤害他的人和事都一一碾碎的绝对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