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依旧倾盆,李家车队头回正经出任务,就这么草草收了场。
祥子淋在雨里,眉头却皱了起来——这就完了?也太潦草了些吧?
难不成,这只是次试探?
他摇了摇头,把那些杂乱心思甩开,抬眼扫过众人。
场面算不上劫后余生,但总归是真刀真枪拼过一场,好些车夫攥着家伙,都扬着头,透着股斗志昂扬的劲儿。
柳逸这些师兄弟赶来帮手,自然是祥子之前定好的——这是席院主亲自定下的运输线,宝林武馆上下无人敢懈怠。
但这番,却是祥子提前派班志勇跑了一趟,偷偷与柳逸定好了细节。
不然他也没把握在杂院刘院主来之前,大喇喇带着一群气血关武夫在小青衫岭晃荡。
柳逸是祥子信得过的人——能连夜带弟兄们给师弟拼命治伤的武夫,绝不会搅和那些腌臜事。
事情进展如预料那般顺利,可话又说回来,跟凶神恶煞的马匪搏命,哪怕是一边倒的局势,哪能没伤亡?
自己这边还是折损了四个车夫,
其中一个大个子,还一直跟在祥子身边,
路上有说有笑的,转脸就成了泥地里的冷尸。
四具尸首盖着蓝布,用板车拉着——祥子早说过,要是有人丢了命,给一百块大洋抚恤,家里的老小也都给照应着。
可惜啊,四个车夫里,就一个成了家。
这乱世里,颠沛流离的,大多都是这样——自己都捞不到一口饱饭吃,哪顾得上成家?
大伙没咋为弟兄的死难过,反倒凑在一起打听,那几个没家室的,抚恤大洋该咋处置。
祥爷发话了:去流民堆里买几个男娃,跟着这三个车夫的姓,由李家庄养着长大。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服了。
当力工,搏命换前程,不就是图个血脉传承?
古往今来,男男女女忙忙碌碌,苟延残喘求个活,大抵都是这样,没例外的。
——
徐彬拖了几个活口过来审,审了半天,没一个知道今儿为啥来这儿,
好些人连要伏击宝林武馆的车队都不晓得。
看来这草上飞的五当家做事倒挺细,
祥子这会儿倒有点后悔把他杀了。
祥子的目光穿过雨幕,落在雾蒙蒙的堡寨上。
他心里清楚,这事指定跟那位吴执事脱不了干系。
可没实据啊,更何况吴谨还是席院主的心腹。
祥子当然不怀疑席院主,可他就是个外门弟子,这节骨眼上,哪敢随便质疑风宪院的执事?
不过也不是没办法,能从草上飞那伙人下手。
五当家?
那上头不还有四个活口嘛!——
到了堡寨,早得着信的四海院副院主带着几个弟子在门口等着。
他脸色铁青,瞧见祥子没受伤,脸上才好看些。
院里谁不知道,这条要紧的运输线,全指望这李师弟一个人呢。
想到这儿,这位四海院的陈副院主当场拨了两个九品大成的外门弟子给祥子,说让他们去丁字桥帮衬祥子。
这位素来憨直的副院主,大庭广众之下竟直接用了“听命”俩字,把大伙都惊着了。
武馆等级最是森严,哪里有正挂职历练的弟子,能使唤得动外门精英?
此举更是让祥子有了几分感动——毕竟前线营地那边正缺人手,挤出两个精英弟子着实不易。
趁着这功夫,祥子跟柳逸打听了前线营地的消息,倒都是好消息——毕竟万宇轩那样的猛人去了,营地那边形势好得很,再也没狼妖敢来捣乱了。
前线就等祥子这条线把物资运过去,好重建营地。
祥子这才放了心。
当然,吴谨也过来跟祥子寒暄了几句,话里话外透着关切,便是祥子这么心细的人,也没从他脸上看出啥不对劲。
便是祥子心里也犯了狐疑——这事弄得这么糙,莫非真与这位吴执事没干系?
还是说.只是碰巧遇到了草上飞这伙人?
毕竟小青衫岭外围紧邻三寨九地,那些马匪打家劫舍,抢劫车队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就连冯家运输队,上月也被劫了一番。
祥子皱着眉,心里头浮现一抹郁色。
以他如今的身份,并不担心树敌
最担忧的.是不知道敌人在哪里!——
把仅剩的几车瓜果在堡寨门口卸了,祥子就带着车队往回走。
这回返程可不一样,柳逸带着俩黄衫弟子走在前头,十多个外门精英护在两边。
德宝车厂的车夫们看傻了——他们这些泥腿子,哪儿见过这么多九品、八品的爷?
就连徐彬这位少东家,也满脸得意——往常德宝车厂受足了气,可不就是没个入品武夫镇着?
现如今,咱德宝车厂前头,飘得可是宝林武馆大旗。
莫说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九品武夫,便是八品爷不也陪在旁边?
这一趟,可给德宝车厂挣足了脸面,更给李家庄的“祥爷”挣足了脸面。
往回走的时候,这支沾了血的车队,气质明显不一样了,透着股肃杀劲儿。
祥子还跟往常一样,在最前头拉车,身边跟着齐瑞良。
许是头回见血,这位清帮三公子从刚才的血性里缓过来,脸白得跟纸似的。
“李兄.这次袭杀你提前知道?”齐瑞良悠悠问了一句。
祥子脚步顿了顿,笑了:“算不上早知道,就是猜着点,提前做了些准备。”
齐瑞良眉头一皱,但看这位李兄不愿多说,便没再开口。
何止是做了些准备?
先不说提前买的那些武器,连柳逸这样的内门精英都提前联系好了。
这阵仗,别说对付一小股马匪,就是直冲草上飞的老巢,怕都够了。
忽然,齐瑞良好像想明白了——这位李兄,是不是故意让大伙见血?
——
回了李家庄,小绿、小红俩丫头在门口盼着,看见满是血的大车,小脸都吓白了。
尤其是瞧见车后拖着的四具尸首,小红当场就哭了。
小绿倒还算冷静,把自家爷浑身上下摸了一遍,确定没事才放下心。
可这心刚放下,心里头那股说不出的情绪就绷不住了,也哇地哭了起来。
这情绪也感染了旁边的包大牛和雷老爷子,俩大老爷们也抹起了眼泪。
就连远处揣着心思来看热闹的力夫,瞧见祥爷没事,也都松了口气。
如此一番,倒是把祥子弄得苦笑不得。
“诸位.再过几日宝林武馆刘院主可是要过来,咱们这进度可不能慢!”
听祥子说了这话,众人这才散开。
齐瑞良默默看着这一切,心里头忽然升起一抹唏嘘——不知不觉间,这大个子便已成了这堡寨里头的主心骨。
无论是那些出身流民的力夫,还是包大牛、雷老爷子这些人,或者是城外头那些扎着帐篷的流民.
他们能过安稳日子,不都靠着这位“李兄”嘛。
莫不说他们.便是徐彬的德宝车厂,不也指着这位李兄闯出个局面?
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也该劝劝这位总是喜欢身先士卒的大个子了。
念及于此,齐瑞良加快步子,追上了祥子,想要规劝几句。
——
丁字桥外,围墙里头的一片大坡上,
祥子带着齐瑞良、徐彬、雷老爷子几人静静站着。
今儿没开工,连力夫都远远站在后头看着。
往日里闹哄哄的李家庄,这会儿静得很。
四个深坑,四具尸首,四块刻着名字的粗木板当墓碑。
零星的雨丝裹着夏天的凉风,打在每个人脸上。
棺材是原木做的,不算讲究,但总算能入土为安。
祥子没说啥振奋人心的话——人家命都没了,犯不着再喊些漂亮话装好人。
他不是刘四爷那种自封枭雄的人,不想干那事,也懒得干。
拿命换前程,本就是这世道武夫的归宿。
祥子当初是这样,人和车厂那些老弟兄是这样,这四个德宝车厂的车夫也是这样。
但祥子说话算话,还是派班志勇去外头挑了三个流民家的男孩,改了姓,也算续上了香火。
至于那个有家室的,徐彬当着车厂所有人的面,把一百块大洋塞到那孤儿寡母手里——不过有个条件,不能改嫁,也不能离开李家庄。
土坟慢慢堆高,从冯家庄临时请来的白戏班也不专业,连哭丧都透着假——还是徐彬一脚踹下去,那哭腔才透出几分真。
大片的黄纸被雨水泡湿,在泥地里被踩得没了影。
不算热闹的葬礼,就这么结束了。
可这场葬礼,却扎在了德宝每个车夫心里。
就连那些签了契的力夫,心里也热乎起来——原来为李家庄死,为祥爷死,真能落个死后安稳。
——
接下来几天倒没啥事。
祥子白天跟新来的俩外门精英弟子切磋,晚上就去小青衫岭跟妖兽厮混。
上次遇上那群狼妖后,他也学乖了,只在外围晃,绝不靠近香山。
也不晓得香山有啥好,那群狼妖非要把那儿当窝。
难不成是喜欢香山上的枫叶?
真是荒唐。
祥子勤勉,夜夜都能拎回几头妖兽,
这么一来,李家庄的伙食倒更好了,烤架夜夜都冒着烟。
那俩宝林外门精英,一个叫石博,一个叫韦月,都是四海院出来的。
他俩原本在前线营地里头跟着万宇轩吃历练,陡然被陈副院主派到这里来,心里头还颇为不爽。
咱四海院的精英,给个刚挂职历练的小师弟当副手?传出去不得让人笑掉大牙?
可这几日相处下来,俩人算是彻底服了。
别的先不说,单论武道,这九品小成的小师弟,竟能跟他俩打个不相上下?
这也太离谱了!
尤其当他俩知道,这小师弟的练手法子,竟是夜里去小青衫岭外围跟妖兽拼命,更是打心眼儿里佩服。
就这份敢拿命砥砺本事的劲头,整个外门谁能比得了?
可他俩要是知道,这位小师弟跟他们过招时,只出了五分力气,不知该作何感想。
这不,近来祥子都懒得找他俩套招了——实在太弱,还不如去小青衫岭找头九品小成的妖兽过招来得痛快。
安稳日子又过了几天,按计划,今儿个该是宝林武馆学徒们到小青衫岭的日子了。
——
天公作美,连绵几天的阴雨总算停了。
晨光熹微中,颇有几分天朗气清。
南苑车站,刘福堂带着一众清帮弟子候在外头——甚至齐老爷子也亲自到了。
如此阵仗自然是要迎接贵人——宝林五院的院主之一。
“吱呀”一声晃荡,悠长的蒸汽机轰鸣声中,小火车晃晃悠悠停了下来。
一张苍老的脸,从火车上探了出来。
许是有些晕车,老刘院主脸上带着几分颠簸后的惨白——他的身边,还跟着伤愈后的赵沐。
刘福堂其实安排了好些马车,但老刘院主却执意带着学徒们徒步。
数十辆板车,在一片火红枫叶的山路上逶迤着,颇有几分壮观。
板车上,拖着各种小青衫岭前进营地需要的物资大多却是五彩火矿
想要重建宝林武馆的前进基地,首先便需要足够多的五彩火矿,
用这些火矿掺在围墙里,才能抵消五彩金矿的超凡之力,勉强让外门弟子们能熬住气血。
这些学徒毕竟都是老刘院主和赵沐严格训练出来的,此刻拖着五彩矿,倒是有板有眼。
只是不少人心里头有些臊得慌——堂堂武馆正式弟子,咋干起了这车夫的营生?
尤其是里头几个大户子弟,更是一脸不情不愿模样。
相反,当先两辆板车的学徒,却是一脸兴致勃勃。
是姜望水和徐小六。
他俩早就听说祥哥负责这条运输线,此刻自然是迫不及待想见着这位老友。
关于这大个子的传闻,这些日子早就传遍了整个学徒大院。
拳打冯家庄护卫,夜闯蛇窟,力敌马匪…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外门弟子能做到?
不愧是咱们这届头一个能去九品生死炼的猛人!
一个挂职历练的弟子,竟闯出这么大的名堂——这不…听说就连赵沐这位学徒教头,都得配合祥哥行事。
只是不知为啥,风宪院席院主把“姜靖宇”失踪的消息压住了——到这会儿,姜望水那傻小子还以为他大哥在小青衫岭里头待着呢。
——
山路难行,老刘院主倒是步履轻快。
宝林武馆来人既然选择步行,清帮众人自然不敢摆架子,连清帮香主刘福堂都喘着大气紧跟在后——齐老舵主早发过话,这刘老头最是尖酸刻薄,清帮可不能轻易得罪。
刘福堂凑上前,小心说道:“刘院主…差不多还得两个时辰才到,要不让学徒们歇歇脚?”
刘院主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悠悠问了一句:“李祥那小子当初是咋去成丁字桥的?”
刘福堂一愣,赶忙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却摸不透老刘院主的心思,不敢添油加醋,只挑好听的讲了。
老刘院主脸上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
虽说电报里头那小子都交代清楚了,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这才几天?那小子真能折腾出这么大场面?
咱这些学徒过去,他丁字桥那边安置得下吗?
别是这清帮香主有意讨好,净说好听的罢?
之前祥子交上来的那份卷宗,老刘院主是挺认可的——原以为这小子出身低,掌控不了大局,没想到计划做得周密细致,挑不出一点毛病。
尤其是那句“利益均沾,人人插手,便能得安稳”,当真有几分见地。
可…他只要五分利?
这反倒让老刘院主心里有些不踏实了。
莫非…这小子其实自己也没多大把握?
正因如此,他才非得亲自跑这一趟——万一真出了什么岔子,自己这身份还能替他兜着点,到时候动用杂院的权限,帮他把事抹平。
可偏偏…这一路上,所有人都对那小子赞不绝口。
就连去过一趟小青衫岭堡寨的赵沐——这向来憨直的小子,也说那小子干得漂亮。
更别提清帮那帮人了,简直把那小子捧得如神人一般。
如此种种,反倒让老刘院主越发摸不着头脑。
这等大事,就是自己以宝林院主之尊亲自操办,仓促之间也难免左支右绌啊。
就这么一路猜测、一路忐忑,
当视野里终于出现那座偌大的堡寨时,老刘院主还是愣了一愣。
更让他吃惊的是——一进丁字桥地界,道路明显平整多了,连树上都被人系上了喜庆的红绸带。
远远地,一条大红绸布被两杆大旗高高拉起,迎风招展。
绸布上,一行大字清清楚楚——
“热烈欢迎:宝林武馆刘院主率学徒师弟莅临丁字桥视察指导!”
底下站着的,不就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大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