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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忽然一朵花先开

    昨夜,化名徐娘的青丘狐主,姗姗然,来到了这座被朱敛说成是半老半新的人间。

    朵朵山花从树枝悄然飘落,皎皎月色和潺潺流水,一起将山野间的落花送到田垄畔,石桥下,祠庙边。

    赵天籁笑问道:“时隔万年,在异乡见着了一座安然无恙的狐国,青丘道友作何感想?”

    青丘狐主说道:“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定了。”

    先前亲眼见过了狐国,她何等欣喜若狂,也就是道力深厚使然,能够藏好情绪,再加上当时还有个同行的朱敛,否则她估计要痛痛快快大哭一场。虽说这处道场,算不得香火鼎盛,莫说是“地仙”,国主沛湘也才是个元婴境瓶颈,但是道统传承还在,这就够了,足够了,需知远古岁月里,大小道场的香火延续,始终处于一种“气若悬丝”的险峻境况,这才是常态。

    青丘狐主感慨道:“大概正如朱老先生所说的,真可谓是……悲欣交集。”

    况且落魄山并没有将一座狐国当成商铺,不曾将狐族子孙视若一件明码标价的货物,不管陈平安是碍于文脉身份,还是沽名钓誉、故意做样子给别人看,她都会承情。

    既然有她必须感恩的,当然也有让她记仇的,清风城许氏,她迟早是要去翻一翻旧账的。

    青丘狐主心有余悸,喃喃道:“先前在那处不可思议之地,差点逼疯自己,既怕人间狐族无比昌盛,全然忘记了他们的老祖宗,有朝一日见了面,我便只是族谱上边一个可有可无的名字。也怕他们变成了万年之前当初青丘道场最恨的那类道士,更怕他们一路颠沛流离,朝不保夕,最怕的,当然还是我故地重游,发现自己孑然一身。”

    赵天籁惊讶于青丘狐主之于道统的执念,需知在登天一役结束之后,大地之上的得道之士,多有一种大“我”而小“我们”的习惯。当然也有一些致力于开辟道场、重视香火道统的大修士,但是如青丘道友这般将法统传承视若大道性命的修士,寥寥无几。

    “天寒地冻,只能抱团取暖,否则我们这一族就活不下去。”她嫣然笑道:“美梦成真怕梦醒,容易变得患得患失,感觉都不像自己了。”

    赵天籁问道:“道友可曾想好如何安排这座狐国?”

    青丘狐主开诚布公道:“想过两种办法,要么宛如典当,算是与落魄山花钱‘赎回那座狐国,只是将狐国搁放在哪里,选择在何处落脚,我如今刚刚来到浩然天下,并不是一件轻松事。”

    赵天籁点点头,“狐国不是寻常道场,既要能够清净修道,又不能完全隔绝世事,彻底远离红尘。”

    更为关键的,还是青丘狐主的身份和境界,过于特殊,恐怕任何一个洲的道主、顶着个宗主头衔的地头蛇们,他们心里都会犯嘀咕,都要好好掂量掂量。导致大洲未必喜欢,小洲不敢接纳,毕竟本洲平白无故多出一位飞升境圆满,准确说来是十四境候补,在这个仙人求飞升、飞升求合道的紧要关头,山巅修士人人都在追求跨越一个大台阶,说难听点,就是“你有我无”,故而让狐国落地本洲,不单单是划出去一块地盘那么简单的事情。

    青丘狐主幽幽道:““要说真要学一学那个白景,在落魄山当个记名供奉,其实也不是不行。”

    浩然天下的风土人情,具体情况如何,暂时不好说,一座落魄山的“家学门风”,她还是熟悉的。

    如同一双璧人的少年少女,曹荫曹鸯,莫名其妙的,他们跟随那位自称“徐娘”的美妇人,就有了一趟轻松写意的游历。

    青丘狐主转头望向他们,笑道:“你们若是真心相爱,只是碍于家族那边的某些成见和无形阻力,我倒是可以成人之美,替你们俩当一回媒人,比如我收曹鸯作为嫡传弟子。想来人间豪阀的门槛再高,总不至于高到让一位飞升境的亲传弟子都抬脚迈不过去吧。”

    曹荫诚心道谢,曹鸯俏脸微红,只是少女费解,不知妇人为何如此厚待自己。

    青丘狐主指了指少女,打趣道:“小妮子至今不知道被他教拳一场,意味着什么呢。”

    赵天籁会心一笑,似乎青丘道友暂时也不清楚,她在万年之前受困于世道,略显道心凝滞,但是与万年之后的崭新人间,冥冥之中,反而有了一种道行相契的雏形。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太古之民,淳厚敦朴”。

    进山的人,拨云寻古道。出山的水,溪涧润田畴。

    远远的田垄上,有那大半夜守水的老农,约莫是为了打发光阴,抽着旱烟,火星点点。

    赵天籁轻声念道:“在天成象,在地成形,有其形必有其灵。气分阴阳,衍化五行,有形之物皆有气,有气之物都有主。为道日损,为学日增,增减外我行我素,学道内一心一意。”

    青丘狐主若有所思。

    此行不虚。

    他们一行人悠悠然路过了棋墩山,本地山神宋煜章感受到赵天师的大驾光临,一尊金身从彩绘神像飘荡而出,立于界碑处拱手行礼,赵天籁与之打了个道门稽首。等他们徒步走到了红烛镇,三江汇流的繁华之地,身为江水正神的李锦也与宋煜章类似,从祠庙显现出真身,主动觐见这位功德圆满的龙虎山天师。

    见过了赵天籁,也算一种得偿所愿,李锦心情不错,穿街过巷,返回那间关门的市井书铺,打算开了门在这边读几本书,不曾想看到了同样“夜游”至此的魏檗魏神君,李锦赶忙行礼,毕竟是顶头上司。

    魏檗没有去见天师,而是带着李锦闲逛起了红烛镇,去到了那座停泊画舫寥寥无几的寂静水湾,水上的花船依旧数量众多,只不过那些花枝招展招徕恩客的女子,很快就都变成了外乡人,她们口音驳杂,行商巨贾与纨绔子弟也乐得在销金窟、脂粉阵里一掷千金。之所以有此变化,缘于一道公文。

    昔年此处只能一辈子待在船上的贱民,好像生死都不沾岸上半点泥土的贱命,如今已经脱离了贱籍,青壮们能够上岸做活,妇人们能够担任绣娘,寿终正寝的老人们终于能够土葬,孩子们能够去学塾读书,将来还可以考取功名……归功于前不久礼部衙门颁布的一纸公文,甚至特意为这些船户删掉了大骊律规定祖上三代必须身世清白才能参加科举的限令。

    对于疆域广袤的大骊朝而言,这道由礼部下发的公文,不起眼得就像潮水里的一朵小浪花。

    李锦感叹道:“魏神君,可喜可贺,那些孩子终于不用趴在船头听课了。”

    身边站着一位耳坠金色圆环的英俊男子,他默不作声,只是点了点头,那些原本注定一辈子都要光脚的孩子,终于穿上靴子了。若言人生如戏都在氍毹上,那他们的双脚所踩着的“人间大地”,年复一年,曾经只能是在船板上。

    约莫二十年前,有座有意无意开设在水畔的学塾,日复一日的书声琅琅,每天总会有几条船停泊在附近,听同龄人们背书,听教书先生授课。当年光着脚的孩子,如今都已经穿上了鞋,走到了岸上,而他们的孩子,也都去了学塾。不知是县衙的官老爷递过话,还是怎的,若有同窗笑话他们的出身,就会挨先生们的板子,力道可不轻,一个个疼得嗷嗷哭,这些顽劣孩子的父辈若是埋怨学塾夫子小题大做,见不得自家孩子红肿的手心,有些人便依仗身份,与相熟的公门中人告状,结果一路告状告到了郡守府,听说最后还惊动了处州学政边文茂,一个相传是从京城来的清流官、世家子,他为此大发雷霆,直接找到刺史吴鸢……结果就是红烛镇在内的郡县所有学官,当天就被吴大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而那位身份清贵的学政大人,甚至专门去了学塾旁听讲课一场,就坐在几位蒙童的身边。

    李锦笑道:“这位边学政,还是不错的。”

    魏檗淡然说道:“文人之文易得,学人之文难求。”

    李锦点头道:“总要日久见人心。”

    魏檗笑了起来,“山中有流水,借问不知名。”

    李锦不明就里,魏神君是在感慨什么?

    魏檗缓缓说道:“一朵忽先变,百花皆后香。”

    李锦恍然大悟,是说人世间无数的籍籍无名者,也是在说具备开拓之功的有大名者。

    其实谢狗在青丘狐主离开国师府之后,就以心声与陈平安建言,说这狐媚子别的不谈,单说她对于道统的重视,近乎执念,在他们这拨远古道士当中,不说独一份,也是名列前茅的,既然咱们落魄山手握一座狐国……这件事,有搞头。

    确实,以青丘狐主的本命神通,对付个寻常的飞升境,无论男女,那还不是手拿把掐?

    不过陈平安没有点头答应此事,谢狗挠挠貂帽,并不奇怪,只是不太理解,“不事功唉。”

    陈平安笑道:“事功是为了更好的世道,世道之上不能只剩下事功。”

    见谢狗一脸茫然,陈平安便换了个更加通俗的说法,“辛苦赚钱是为了正确花钱,一户人家的境况,丰俭由人,身心不局促。”

    谢狗何等才智,瞬间了然,伸出大拇指,环顾四周,点头道:“感觉国师府愈发宽敞了。”

    陈平安会心笑道:“是非对错,功过得失,恐怕需要百年之后再来作定论。”

    谢狗哈哈笑道:“百年光阴而已,弹指一挥间,眨眨眼就过去。”

    当时陈平安心中所想,却是一件无关大局的小事。

    如果有机会,谢狗跟白也站在一起,各自头戴着貂帽和虎头帽,会很有趣吧。

    离开了国师府,谢狗跟在客栈一座螺蛳壳道场里边袁化境聊了些有的没的,不过她更多注意力,还是在那位自号三院法主的“青年”身上,它此刻就站在袁化境身后,与那山下侍卫无异。袁化境这小子确实是行了大运,等于身边多出一位飞升境的打手,它不但忠心耿耿,偶尔还能担任传道人。

    之前它被碧霄道友收拾了一通,落了个只剩下一副道身蝉蜕的下场,亏得碧霄道友网开一面,不但恢复他的肉身,甚至赠予其一点真灵,它本该断绝的大道性命,才算有了一线生机。袁化境信守承偌,不敢将它看作傀儡,征得同意之后,在刑部那边录档名字元山,道号“山脉”。

    谢狗好奇问道:“元山道友,处心积虑躲藏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重新出山,就像刚走到山脚就给人一闷棍打杀了,会伤心悔恨吗?”

    它曾经一身兼具三条远古道脉,分别来自玉枢院斩勘司,九重云霄院真言署,瘟部疫疠院。绝非弱手了,何况它还曾跻身过十四境。万余年道龄,到头来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换成是她谢狗的话,早就不活啦。

    青年眼神清澈,微笑道:“白景道友问得多余了,没有心,岂会伤心。”

    谢狗恍然道:“原来如此。”

    袁化境说道:“一般情况下,元山道友不会片刻离开京城,除非大骊某地出现瘟疫,才会请他去当地祛除灾殃,功劳也会根据具体情况一一记录在册。真要说意义何在,好像于元山道友而言,也没什么用处。”

    谢狗却有不同见解,摇头道:“一副转身也需转念一想,积善行德总是好事。三五百年后谁是谁,这会儿谁晓得嘛。”

    青年讶异道:“这是白景道友会说的话?”

    谢狗双手叉腰,皱眉训斥道:“分不清好赖是吧,会不会说人话?!”

    青年自嘲道:“人话?”

    谢狗指了指对方,“你啊你,果然没开窍,暂时听不懂、说不得人话。”

    想起一事,谢狗问道:“袁化境,意迟巷韦家离你家远不远?”

    袁化境疑惑不解,一条街上的两个家族能远到哪里去。白景前辈如此询问,意欲何为?

    不过他还是老老实实说了具体地址,韦家府邸好找,就在曹府隔壁的隔壁……谢狗用一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袁巨材,一个刚刚涉足宝瓶洲的外乡人问你落魄山在哪里,你说在披云山隔壁,再问你披云山在何地,结果你说在槐黄县和铁符江边上……袁化境自知失言,对于京官而言,意迟巷当然再好找不过,结果就在此时,“随从”元山开口禀报一事,说有袁氏子弟登门求见,正在赶往这处螺蛳壳道场,此人携带一份口信,希望袁化境参加一场家族议事。

    袁化境如释重负,就要亲自给白景前辈带路,走趟意迟巷,正好顺路。

    不料谢狗临时改变主意,说晚点再去韦家敲门好了。她本来确实是想去拜访韦家,问问那个一见投缘的江湖儿郎韦掌柜,关于家族供奉和薪水一事,跟长辈商量过了么,有没有眉目啊。算了算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徐徐图之,免得韦家误会自己图谋不轨,害他们猜东想西,担惊受怕,就不美了。

    袁化境不明就里,也不敢多问,谢狗缩地山河离开了客栈,他则带着元山一起返回家族。

    谢狗两只袖子里边装满了自制的伪劣“三山符”,在京城和落魄山之间“蹦蹦跳跳”,啧啧称奇,即将付梓的山水游记和愈发娴熟人情世故,一个可谓渐入佳境,一个堪称炉火纯青。

    小陌真幸运,娶自己过门,真是捡到宝了。

    到了家乡县城,谢狗重新戴好貂帽,径直来到大骊龙泉郡窑务督造署,大半夜的衙署,灯火通明,估摸着是在忙碌烧造花神杯一事。

    上任督造官曹耕心,已经是个有资格列席小朝会的大官了。

    现任督造官简丰,是个才学兼备的世家子,难免心高气傲,没奈何京城官场那套到了这里根本不管用,所以就到处碰壁了,近些年逐渐消沉起来,从不喝酒的人,也开始喜欢喝酒了,还不至于酗酒就是。

    毕竟督造官这顶官帽子,跟早年的京城海岱门监督差不多,不是随便哪个官员都能戴在脑袋上边的。

    事实上,前不久简丰甚至都有了辞官的念头,跟当官惬意与否,关系不大,就是真心觉得自己不堪大任,与其被朝廷申饬再挪开,还不如自己知趣一点,主动卸任,至于去什么地方,去清水衙门的国子监坐冷板凳就不错,闲下来,就可以多看点书,多做点学问。

    大半夜的还有个门房打着哈欠,瞧见外边的貂帽少女,顿时打了个激灵,再无半点困意。

    谢狗拍了拍腰间悬挂的无事牌,畅通无阻。她不忘与那门房提醒一句,“簿子上边别写我的官职哈,就写落魄山谱牒修士谢狗即可。”

    门房一边错愕一边点头,反正照做就是了。

    烧造花神杯一事,是国师府下达的命令,又是职责所在,简丰不敢有丝毫怠慢,早早喊来衙署佐官和几位老师傅,与那几位公务在身的花神娘娘一起商议具体事项。简丰让厨房那边开了个小灶,花神娘娘们无需进食,可衙门同僚和老师傅们总是需要填饱肚子的。

    正四品的窑务督造署,自然有专门的武秘书郎盯着,简丰得知“谢狗”大驾光临,据说她是落魄山新任首席供奉,若是刚到这边那会儿,简丰兴许还会摆摆大骊朝廷命官、督造署主官的谱,今夜却是与龙窑老师傅们请辞片刻,快速吃完碗里最后一点青椒肉丝面,放下筷子,站起身,随便抹了抹嘴,简丰单独快步走出厨房,心里边犯嘀咕,生怕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情况,不曾想那个貂帽少女咧咧嘴,拱手道:“见过简督造简大人。”

    简丰颇有几分受宠若惊,还礼道:“见过谢剑仙。”

    谢狗笑道:“简大人,我是来找吴睬的,方不方便捎句话,就说谢狗找她,带她随便逛逛,会不会耽误正事?”

    简丰笑道:“方便,几款花神杯样式都已经谈好了,不会误事。”

    哪怕只是几句场面话,落魄山也足够讲究了。

    宰相门房三品官,更何况眼前人物是“谢狗”。

    就说国师府的那拨文秘书郎,偶尔抛头露面,但凡是身上带着点公务的,谁敢小觑他们半点?

    谢狗神色认真说道:“若真有什么为难的地方,烦请简大人也与我直说。”

    简丰说道:“确实无碍。我这就带谢剑仙去见那位花神娘娘。”

    谢狗抱拳致谢,走了几步,轻声道:“简大人跟传言所说的好像不太一样啊。”

    这不就挺变通的?

    简丰自嘲道:“说我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做人较真,喜欢挑刺,说话做事不留情面?”

    谢狗哈哈笑,不说啥。

    简丰跟着笑道:“大概是谢剑仙身份尊贵使然,由不得我不谄媚些,面对其他人,估计‘简督造’就会换作另外一副盛气凌人的面孔。”

    反正自己很快就要主动卷铺盖滚蛋了,简丰也就乐得说几句不吐不快的心里话,比如他准备好了一份公文,近期就会递交到吴鸢的刺史府,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是建议提高官窑匠人的薪水,不仅如此,还要给老师傅们一些额外的东西,例如朝廷给予的某种名声,又比如地方志的留名……要知道如今宝溪郡那些民窑开出的什么价格,长久以往,督造署是留不住人的。

    年轻时候,总觉得“官场会做人比会做事更重要”,是一句彻头彻尾的贬义话语。在督造署历练的近些年,也曾“跟对人又要比会做人更关键”。来到地方为官,从最初的踌躇满志,到如今的四处碰壁,这让曾经无比骄傲的简丰内心煎熬至极,觉得自己就像龙窑里边烧造一只瓷器。

    一边闲聊一边走到了官厅,谢狗找到了吴睬,约她一起夜游县城。

    简丰和督造署这边没问题,那位十二月花神之一的娘娘没意见,吴睬就跟着谢狗一起走出督造署。方才谢狗借机瞅了几眼桌上的那摞样式图纸,就像是一幅幅最精美的工笔画。这让谢狗颇为眼馋,自己那本山水游记,得有插画啊,否则文字再好,也有美中不足的嫌疑啊。

    到了不设夜禁的街上,谢狗带着吴睬走到那条主街,还顺便逛了一趟大名鼎鼎的泥瓶巷。

    这些年在槐黄县城和西边大山修炼的外乡人,都有所收获,各有所得,他们陆陆续续回乡之后,到了自家仙府门派,不曾想犹有一份意外之喜等着他们,仅是一笔谈资,就能帮助他们与旧年挚友多混几坛仙家酒酿,或是落座一些本无资格参加的饭局,见到一些料想之外的山上大人物。

    而他们被问最多的,不外乎两个问题,去过那条泥瓶巷吗?见过那位当年尚未发迹的陈隐官吗?

    脸皮薄的,就照实说陈隐官很早就离乡远游了,极少在泥瓶巷现身露面,故而不曾相见。

    脸皮稍微厚点的,就在言语上虚饰几分,说见过面,在路上点头致意而已,没有怎么聊天。

    不要脸的,那就真是天花乱坠了,只差没说自己是陈平安祖宅的常客,抑或是曾经亲眼看到陈平安斗搬山猿那场架,期间他出声喝彩,有过一番仗义执言……哪怕听者将信将疑,也不好去考证真伪。毕竟与那座保留避暑行宫的飞升城隔着一座天下呢,那么是早就封山的落魄山好去啊,还是大骊国师府的门槛不高啊?

    这些酒桌上的胡说八道,恰好与先前的一些小道消息互证互补,果然那拨跨洲渡船的船主、管事们所言不虚,隐官确实谈吐风雅,玉树临风!

    想必年少时的陈平安,就已经是个俊美少年了。

    是了是了,否则如何能够与那宁姚一见倾心?

    既然都逛过了小镇,谢狗干脆就带着吴睬去落魄山长长见识,貂帽少女抬起手中的那根绿竹行山杖,指了指路边的小山包,“你瞅瞅,这座不起眼的真珠山,就是昔年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骊珠所在。”

    吴睬吓了一跳,赶忙拱手摇晃,念念有词。兴许是觉得诚意不够,少女花神就又双手合十,朝那小山头拜了三拜。

    谢狗得意洋洋,介绍起这里边的门道,“当年大骊朝廷为了补充军费,便有了‘卖山’举措,我家山主慧眼独具,早早就相中了这座真珠山,你猜猜看,花了他多少金精铜钱?”

    吴睬试探性说道:“一小袋子,十来颗?”

    谢狗唉了一声,“这就是你跟我家山主在做买卖一道的功力差距了,不可以道里计啊。他只花了一颗金精铜钱就将真珠山收入囊中。”

    吴睬瞪大眼睛,“就一颗?!”

    这都不叫捡漏了,是打劫才对吧?

    谢狗见好友一惊一乍的,心满意足道:“我入山较晚嘛,有次就虚心请教山主,那会儿还不是擅长望气的修士呢,山主怎么可能就有这等毒辣眼光,做成了这桩快则有慢则无的生意。”

    “山主谦虚啊,说自己只是觉得只用一颗金精铜钱就买下一座山头,这笔买卖很划算。”

    “当时山主满脸笑容,说一钱买一山呢,傻子才不买。”

    吴睬听天书似的听到这里,忍不住怯生生开口评价一句,“狗子,我要是只有买下一座山的钱,可能也会买这里,离着小镇最近嘛,况且进山出山都要经过的,好让以前瞧不太起我的街坊邻居,都晓得自己如今是个阔绰的‘地主老爷’啦。”

    谢狗眼睛一亮,摸了摸吴睬的脑袋,点点头,称赞一句,“好想法,回头我去山主那边考证一番,看看山主当年有没有这种念头。”

    吴睬神色慌张道:“不行不行,只是我的幼稚想法,这种混账话,狗子你别告诉陈先生……”

    谢狗点头道:“放心,就说是我的猜测,与你无关。”

    吴睬如释重负,很快就又提心吊胆起来,“不会讨骂?”

    谢狗手提行山杖,一下一下敲击自己的肩膀,呵了一声,“山主温柔,从不骂人。”

    之后谢狗摆足了“本地乡巴佬”的架子,与吴睬继续介绍起家乡风物。

    比如昔年一座座龙窑排布的诀窍,老瓷山的来历和神仙坟的渊源,桃叶巷那些桃树的门道……此外小镇还有两条不显眼的‘龙须’。其中一条龙须,最早的龙尾溪改名为龙须河,再往后,就又名为铁符江。可惜当年随意散落在水中的蛇胆石,已经再难看见一颗。

    谢狗偶尔下山,就会去河里摸石头,找来找去,都是些早已褪色的蛇胆石,本来还想着给小米粒一两个碗口大的惊喜,终究是难以遂愿喽。

    另外那根龙须便是小镇一条主街,有封姨创办的那栋酒楼,有被大骊礼部事后拓碑的螃蟹坊,有一棵早就倒塌了的老槐树,有一口衙署封禁的铁锁井,还有那座没了看门人的东门……

    兴许是被谢狗说得动心了,吴睬说咱们先不去落魄山,再走一走槐黄县城周边地界。

    简丰正在提笔书写那道公文,突然有衙署佐吏神色激动赶来敲门,颤声禀报一事。

    原来有一位刑部供奉秘密登门,让督造官简丰连夜去往牛角渡,乘坐军方渡船去一趟京城,因为简丰需要临时参与明天的一场议事,时辰,辰时初刻,地点,国师府。

    简丰一头雾水,思来想去,也只能猜测陈国师是要亲自过问花神杯烧造一事?

    简督造看似神色平静,实则内心早已翻江倒海。不知此次进京,到底是福是祸?

    回到书桌旁,简丰提笔蘸墨,继续书写那份公文,激荡不已的心情,逐渐趋于平和。

    离着骑龙巷很近的一个小馆子,俩“少女”逛累了,她们在这边点了一份宵夜,点了几份家常菜,顺便喝点糯米酒酿。背对门口的吴睬发现桌对面的狗子,好像一下子变了个人,也不可劲儿嗦螺蛳了,也不一条腿踩在板凳上了,也不拉着吴睬唱拳了,吃相和坐相都淑女极了……吴睬瞬间回过神来,转头望去,看到门口站了一个容貌清俊的青年男子,黄帽青鞋绿竹杖,他神色温和,虽然此刻眼睛看着吴睬,心明显却在谢狗那边。

    ————

    一样月色照九洲,几家欢乐几家愁。近期意迟巷、篪儿街的将相公卿和达官显贵们,既有沦为笑谈的,也有一开始还在看热闹的,结果很快就自己成为热闹的,落难遭灾的,总是四处奔走,想要托关系请人帮忙求情,让洪霁和北衙适当抬抬手,抑或是最好递句话给到国师府……只是谁敢接茬?

    唯独那些一向清廉为官的,倒是有了个不大不小的意外之喜,至少能够睡个安稳觉。

    意迟巷袁家,大骊王朝最顶尖的豪门之一。之所以有个“之一”,只因为这条街上还有个上柱国曹氏。流水的文臣武将,铁打的袁曹两姓。

    家主袁崇,已经主掌都察院多年,简单来说,大骊朝的言官,半数的朝野“清流窝”,姓袁。

    只因为都察院毕竟不如关老爷子的吏部那么显要,再加上袁崇这么多年来有意无意的沉默寡言,才让一座原本人人视若龙潭虎穴的都察院,好像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今天在这位老人的简朴书房内,开了一场人数不多的家族议事。

    原因很简单,明天国师府有两场议事,袁氏家族内部刚好有两个人需要分别参加一场。

    这两场议事极为隐蔽,几乎没有透露出任何风声,国师府那边,别说是明确的议题,就是为什么会找他们两拨人,都需要他们去猜。就像一张考卷,只有进了考场才知道考题是什么。

    但是任何一个富贵绵延的头等世族,最擅长的,就是猜题和押题。

    袁崇说道:“不必等袁化境了,他是山上人,未必肯来趟浑水。你们都说说看自己的想法。”

    袁纪皱眉,率先开口说道:“是要在两京和地方之间,展开一场大规模的官员对调?”

    袁纪,容貌儒雅,气态端肃,国子监司业。他是袁崇的嫡长子,精通训诂,可谓著作等身,尚未五十的年纪,就已经是大骊朝小学、金石、目录学的泰斗人物,与礼部赵尚书并列誉为大骊朝的文坛祭酒。便是袁氏家族最重要的客卿、愚庐先生这样的鸿学硕儒,也要时常书信往来,跟晚辈袁纪请教某些生僻章句的出处。

    现任洪州刺史袁正定,他跟巡狩使裴懋、陪都重臣魏礼、韦谅一样参加了那场早朝。

    还有两位俱是做到了封疆大吏的佳婿,处州刺史吴鸢,禺州将军曹戊,他们都是迎娶了袁氏嫡女。

    吴鸢转头笑道:“曹戊,明天就要见到陈国师了,紧张不紧张?”

    本名许茂的曹戊,这个手背满是疤痕的实权武将,对于连襟的调侃,显得有些无动于衷。

    不同于曹戊明天就要参加巳正二刻的国师府议事,吴鸢不在受邀之列。

    而袁正定的那场议事,就要更早一点,国师府定在了辰时初刻。

    吴鸢自讨个没趣,给自己剥了一颗仙家柑橘,细嚼慢咽起来。

    屋内最年轻的人物,是一对兄妹,袁宬,字子美。被爷爷取名为“宬”,袁宬显然是被寄予厚望的。妹妹许谧,她这些年都是跟随愚庐先生在那山中书斋治学,先前老莺湖风波,她就是看客。兄妹的母亲都是袁氏庶出,他们父亲却是清风城许氏夫妇的嫡子。

    袁宬对于金榜题名是志在必得,科举功名唾手可得。去岁入冬,陆陆续续的,全国举子就开始汇聚在京城,按时参加被誉为是春闱的会试,但是在去年末,大骊皇帝就下了一道圣旨,来年的会试,推迟到与秋闱乡试差不多的时候。

    当时朝野上下议论纷纷,都不清楚为何朝廷要如此作为。好在朝廷体恤举子,专门拨下一笔费用给礼部,用各种名义送到举子手中,家境好的,本就无所谓在京城多待半年光阴,那些囊中羞涩的士子,却是如释重负,他们一番精打细算过后,惊喜发现还有一点盈余,能够多买几本善本,若是那类不在意校雠、版本的闲杂书籍,由于近期京城数家书坊都在售卖“一折八扣书”,买它个满满当当一箱子都没问题。

    袁宬因为才情、家世兼备的缘故,几乎是大骊文坛认定的一甲三名,好像袁宬参加会试、殿试就只是过个场而已,其实袁宬为此也很烦恼,他担心这些风评,不知哪天就落入了国师府某人的耳朵,毕竟这个“某人”,就是板上钉钉的本届会试主考官。那么袁宬最终有无资格成为一位“天子门生”,就要先过这一关。袁宬是半个清风城人氏,而那人与正阳山、清风城的关系如何,一洲皆知。

    许谧亲眼见证过那场老莺湖风波,她以前还会沾沾自喜几分,老邻居曹氏,他们除了出了个巡狩使的曹枰,让袁氏自愧不如,但是其余的,总归是方方面面都不如袁氏。两家人在朝堂在地方,暗中较劲掰手腕很多年了。

    先生洪崇本返回山中书斋之前,她问了个大逆不道的问题,“烈火烹油似的家族风光,不怕吗?”

    洪崇本兜里揣着一笔与袁氏赊欠而来的买山钱,听到学生的这个问题,老人也是倍感无奈,没有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言语,只是让许谧做好自己,争取学业修道两不误。

    近期两条街巷都已经有点风声鹤唳的意味,对各自家族的年轻人约束极严,不许外出交游,不许私自宴客,尤其不许在外过夜,当然也有一些娇生惯养了二三十年、拎不清事态轻重的货色,哄是哄不回来的,骂不管用,狠狠揍一顿就老实了。所以这拨早就被家族养废了的年轻人,几乎都是被强行拖拽回家的。

    袁正定沉默许久,揉了揉眉心,说道:“最关键的一件事,还是陈国师对双方的整体看法,是好是坏。”

    到了袁正定这个岁数和位置,想要再往上走,看似还能斗智斗勇斗力斗狠,但是真正拼的,其实就是“命”了。

    而作为家主和长辈的袁崇又不太一样,老人除了谥号和身后名,早就别无可求,那就只能往下看了,看年轻一辈的出息。

    袁正定自然是意迟巷年轻一辈当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之一。当年外放地方,先担任槐黄县县令,升任青瓷郡太守,再成为洪州刺史,一步一个脚印,可谓仕途顺遂,属于最正统的升迁路径。反观曹耕心,担任龙泉窑务督造官,却是比较特殊。此外关翳然刚刚就任莒州刺史,也算“厚积薄发”了。还有篪儿街的刘洵美,他们这拨“年轻人”,属于从小到大就会被长辈拿来攀比。

    曹戊看了眼袁正定,不得不说,袁氏子弟都是当之无愧的气度风雅美男子。洪州是大骊朝当之无愧的大州,而且太后娘娘就是豫章郡人氏,前不久朝廷设置了豫章郡采伐院,而洪州治所就在豫章郡。

    吴鸢吃过了柑橘,又拈起一块果脯,作为骊珠洞天历史上的第一任县令,他既是上柱国袁氏的女婿,还是国师崔瀺的学生,双重身份,等同于拥有两张官场护身符,偏偏在那槐黄县城任上,沦为官场笑柄,只能灰溜溜离开,在中岳地界一个小郡“高就”,名义上是升迁了,实则是坐了多年的冷板凳。

    所以当年由袁正定接任县令,官场上有些说法,是帮忙擦屁股去的。

    当然,吴鸢最终能够返回处州,而且还当上了刺史,算是杀了一记很漂亮的官场回马枪。

    曹戊始终沉默,这次进京,就只是带了几样禺州的土特产。

    其实上次相约于披云山的礼制司衙署,曹戊假公济私,与当时还不是大骊国师的陈山主,喝了一杯茶,算是叙旧。

    屋内气氛略显凝重,但是没有谁觉得适合说些故作轻松的言语。

    终于还是袁崇缓缓问道:“你们都说说看,国师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所以听到这个问题,袁正定瞬间就头皮发麻,父亲是一个极有主见、且远见的人,要知道父亲才是那个与陈国师相处次数最多的那个人!

    袁正定稳了稳心神,说道:“谋而后动,算无遗策。”

    吴鸢小心翼翼字斟句酌,说道:“大事之上极有定力,很擅长处理一团乱麻的局面。如果用下棋打比方,哪怕陈平安棋力弱于对手,可以少输,但只要棋力高过对手,他就一定不会输。”

    曹戊的看法最为言简意赅,就一个字,“狠。”

    袁纪自嘲道:“可能是因为我不像个官的缘故,我对陈国师的观感,跟你们都不太一样,我觉得他的所作所为,藏有一份私心,他根本无所谓大骊官员怎么看他,他只在意大骊百姓怎么看待曾经的两个人,只在意那两个人如何看待今天的他。”

    例如属于旧卢氏疆域的两州,原本赋税极重,但是突然有所调整,从五十年缩减为成了三十年。更早之前,山水神灵的察计年限,也从十年一届延长为三十年,类似方案,推行得无比顺畅……这就是出身同一文脉的师兄弟、先后担任大骊国师的好处了。好像绝无新官上任、就要一味推倒前任制定国策的半点嫌疑。

    不知不觉的,即便中土文庙,甚至是文圣一脉本身没有说什么。

    只是因为陈平安担任大骊国师的缘故,绣虎崔瀺,就自然而然恢复了文圣一脉首徒的身份,水到渠成,理所当然,毋庸置疑。

    袁化境站在门口片刻,看了眼之前自己一向不太看得起的袁纪,点点头,附和一句,“我的看法,差不多就是袁纪说的这个意思。至于明天意迟巷袁氏在内所有门阀大族、朝廷高官,是荣是辱,不在于你们明天在国师府跟他聊了什么,就像到了月底,账房先生把长工短工们都喊过去,聚在一张桌子旁边,欠钱的还钱,出力的拿钱,只是‘结账’而已。”

    ————

    礼部侍郎董湖近期都在“故意刁难”长春宫修士,商讨如何挽留那些滞留于大骊境内“归心似箭”的农家修士,既有别洲的,也有宝瓶洲南边的。这种事情,本该是大骊户部的分内事,但既然是陈国师安排给他的公务,董湖也不介意让户部见识见识自己的经济之学……天蒙蒙亮,忙碌到三更半夜的董湖准时醒来,穿戴整齐、洗漱完毕之后,老人着急忙慌出了门,等到管事提醒,老侍郎这才临时记起陛下近期不在京城,今日没有朝会。也好也好,睡个回笼觉去。

    巷口来了个年轻容貌的陌生人,赵端明立即撤掉障眼法,问道:“请止步。”

    是个背箱的年轻人,衣服朴素,就像个穿街走巷的货郎。

    那人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张直,是个包袱斋,来这边找陈先生商量事情。”

    赵端明假装没听明白对方说的“陈先生”,说道:“我只负责拦阻无关人等进入巷子,不是门房,也不会帮忙通禀。你要见谁找谁,都是你的自由,但是只能耐心等着,至于见不见得着,反正我说了不作数。”

    张直点头笑道:“明白了。”

    赵端明内心惴惴,既胆大包天又能扛事的师父不在,少年到底不踏实,生怕拦了不该拦的“上边”和“天边”这两类人物。

    “上边”,是说文庙墙壁上边的塑像或是挂像,“天边”,则是说远在天边、本该与他们师徒无交集的山巅大修士。

    见那自称是包袱斋的年轻人气度温和,不像什么不知轻重的歹人,反而更像是每年到自己家族门口递交名帖等候接见的清流文官,若能进门,神色自若,毫不怯场,不能进,也不会垂头丧气。赵端明一来闲来无事,再者对那“包袱斋”有所耳闻,就与张直聊了些关于包袱斋的内幕,对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得风趣,赵端明差点一个没忍住,想要询问对方成为包袱斋有哪些要求。

    刹那之间,顺着张直的视线,赵端明立即转头望去,果然看到了国师走在小巷的身影。

    陈平安不急不缓走到巷口这边,打趣道:“再这么聊下去,就要连老底都给被张直摸清楚了。”

    赵端明挠挠头,感觉自己也没说啥啊。

    陈平安望向张直,笑问道:“前辈搁这儿守株待兔呢?怎么不直接去国师府堵门?”

    包袱斋祖师爷张直。他曾用一个令人咂舌的山上天价,从陈平安这边买走一张欠条。

    张直也不弯弯绕绕,笑道:“我是奔着大渎事务来的,只需要跟陈先生聊几句就走。”

    陈平安此刻笼袖站在少年身边,疑惑道:“我好像也不管那一摊事务吧,一直都是崔东山和青萍剑宗在负责。”

    张直说道:“陈国师的一两句话,要比桐叶洲云岩国举办一百场祖师堂议事都管用,我思来想去,还是壮着胆子跨洲来到大骊京城,面见陈先生。说不定也能让陈国师省掉些许的心力和稍多的人力物力。”

    陈平安笑道:“确实是个‘说不定’。”

    张直也没有被这个不太客气的说法给吓退,说道:“我先说了想法,陈国师不妨听听看。”

    赵端明难免心中惊讶,怎么感觉陈先生比较陌生了,说话还挺……不留情面的,别说是师父,就是在自己这边,陈先生也从来和和气气的,是小巷内外双方关系半生不熟的缘故?

    陈平安说道:“我们边走边聊。”

    张直当然没有任何异议,也没有反对的资格。

    既然都是爽快人,陈平安也开门见山道:“你当时带吴瘦去青衫渡,说好听点,叫作带了块最合适的敲门砖,说难听点,算不算用心险恶?”

    张直竟是全不否认,点头道:“带谁去青萍剑宗,我事先是深思熟虑过的,表面上,负责桐叶洲包袱斋事务的那对夫妻档,他们才是最佳人选,因为他们内心深处就仰慕陈隐官,所以到了青衫渡,哪怕不用说话……或者说最好不说话,就容易赢得类似米裕这些聪明人的好感,但是我觉得还是分量不够,火候不足。吴瘦在宝瓶洲捅出来的篓子,不该由他们在桐叶洲来缝补,意思不大。陈先生心中到底还会存有芥蒂,说不定对张直还会心生反感,认为整座包袱斋行事,一贯投机取巧,不走正道。”

    陈平安说道:“继续。”

    张直深呼吸一口气,说道:“吴瘦不犯错,我就没有当场纠错的机会。不如此作为,陈先生就很难对包袱斋有所改观。”

    陈平安玩味笑道:“张直的包袱斋,有吴瘦这种赚钱本事不小的势利眼,是张直必须要承受的代价。那么吴瘦摊上你这么个城府深沉的头把交椅,差点被人当场出剑剁死在青衫渡,也该是他吴瘦必须付出的代价?”

    不等张直说什么,陈平安自顾自点头道:“兵行险着。”

    张直听到这个评价,霎时间神色微变。

    需知前不久郑居中,吴霜降,陈平安,他们三个共同做成了一桩壮举。

    万年之后,再次共斩兵家初祖,甚至直接昭告天下,山巅修士人所皆知。

    不知让多少人的希望和谋划彻底落了空,也不知道让多少端小板凳坐等好戏开场的人大感失望。

    陈平安转头望向张直,“我只问你一事,如果米裕与吴瘦递剑,我肯定不拦着,你会怎么做?”

    张直说道:“必须救他。就当是花钱消灾,包袱斋不惜代价。”

    “虽说还是一桩人心上边的买卖。”陈平安笑道,“不过张直还算是以诚待人了。”

    张直犹豫了一下,问道:“如果我今天不来找陈先生,包袱斋会是怎样的下场?”

    陈平安哑然失笑,“既然是一件在桌上谈拢了的事情,合伙做买卖,无非是做好了一起分钱,做不好就一拍两散,包袱斋还能有什么‘下场’?我如今不过是多出一个大骊国师的身份,别说整座浩然天下,就是在这个最小的宝瓶洲,也只能管管一半地盘的事务。”

    张直几次欲言又止,终究不敢直话直说。

    陈平安说道:“桐叶洲开凿大渎的收尾事务,和大渎开凿成功之后的新篇,你要是信不过崔东山,就去找我另外一个学生,他叫曹晴朗,刚刚辞官,就在今天,准备乘坐渡船去郓州,他要在一处村塾当教书先生,你可以去京郊缟素渡找他谈,现在去拦路,肯定来得及。”

    见张直的脸色有些为难,陈平安说道:“曹晴朗的意见,就是我的看法。说得更直白一点好了,曹晴朗的决定,就是我的论断。

    张直点头道:“明白了。”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包袱斋有没有偷偷开到青冥天下那边去?”

    张直摇摇头,“倒也想,只是有心无力。”

    生怕陈平安误会自己藏私,只得解释一句,“我自身境界不够,无法离乡,某些飞升境也未必待见一个满身铜臭的包袱斋。”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有机会的话,你可以接触一下雨龙宗的纳兰彩焕,还有刚刚从飞升城来到这边没多久的董不得。”

    张直松了口气,说道:“没问题。”

    还好,至少没有适得其反。

    路过街边一间尚未开门的铺子,陈平安转头看了眼,缓缓收回视线。

    就在张直准备告辞离去的时刻,陈平安停下脚步,突然问了个让张直措手不及的天大问题。

    “如果,我是说一种假设,整座人间,天地再无灵气运转的那种末法时代,修道长生变成了一种望梅止渴的事情,一场纸上谈兵,

    张直,假设你置身其中,身份地位家底不变,你觉得‘钱’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什么事情?你的认知和事实,会出现怎样的不可避免的偏差?”

    张直思量片刻,苦笑道:“陈先生,实不相瞒,我给不出答案。”

    陈平安说道:“你不是给不了答案,是不敢给。给不了一个刚刚走出人云亦云楼的人想要的答案。”

    摆摆手,陈平安笑道:“算了,也是人之常情,我就不为难前辈了。”

    张直说道:“今日之语焉不详也是实情,将来哪天的不吐不快,也烦请陈国师耐心听上一听。”

    陈平安笑道:“一言为定。”

    张直是一个喜欢徒步的山上人,能不腾云驾雾就绝不御风而游。

    在这条街上走出去一段路程,张直转头看去,有些奇怪,年轻国师还站在街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心事。

    陈平安只知道曾掖来过京城一趟,但是见没见过“她”,他们见了面又聊了什么,都不清楚,其实陈平安也不想知道。就像崔瀺留给他的某幅画卷,看了开头和过程,不太敢看结尾。

    就像看一本反复讲苦难的书,怕结尾是更大的苦难。或是怕一本讲了很多美好的书,结局没有那么美好。

    来过一次大骊京城,解开了心结的曾掖,最终还是独自回到了书简湖的道场。

    再次离别之前,曾掖专程去找她闲聊。好在她也不会把曾掖误会成登徒子了。

    “书上那个当账房的陈先生,一年年过去,时日久了,还会记得苏姑娘么?”

    曾掖点头道:“肯定记得。”

    她又问道:“会找她吗?”

    曾掖说道:“会的。”

    她又好奇询问,“见了面,能说什么呢?”

    曾掖欲言又止,还是摇头道:“不知道啊。”

    少女唉了一声,叹了口气。

    曾掖笑道:“陈先生说过不要总是叹气。”

    少女哦了一声,她只是心中疑惑,书上有写过这个情节吗,自己可是将那部游记给背得滚瓜烂熟了的,怎么就不记得了呢。

    曾掖最后笑道:“陈先生还说了,翻书人不要被一本书困住。”

    少年赵端明百无聊赖,有些想念出门远游的师父了。

    是刘袈早年的一句无心之语,崔瀺给出的一份意外之喜。

    是老聋儿在那条雨后放霁的道路上,送出的一把油纸伞。

    是韦胖子在门口硬着头皮挡在少女身前。是青丘狐主临时起意的成人之美,做一回媒人。

    是黑衣小姑娘递出去的一把把瓜子。是米裕破境出关的第一眼,就是远处山上的某处宅子。第二眼,就看见了近处跳格子的黑衣小姑娘。

    是那座玉圭宗的崭新祖师堂,硕果仅存的几位老人,每逢议事,看着那把空椅子,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后悔当年骂多了,还是骂少了。

    是当年的学塾门口,教书先生与贫寒少年的一句“道理在书上,做人在书外”。

    是后来的村塾教书先生,走山路去学生家里蹭了一顿饭,喝土烧喝了个大醉酩酊。

    是至圣先师的一句“好家教”。

    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方,不同岁月里做着不同的事说着不同的话,它们统称为——“温柔”。

    陈平安长久站在原地。

    少年鬼使神差地朝巷子外边望去,没来由想起了一句书上的美好的言语。

    “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其言也厉。”

    只见那位陈先生始终站在原地,身影沐浴在阳光中,远远望去,恍若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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